柳絮毛毛,园林春尽,人家争作饯春筵。
清人袁景澜的《吴郡岁华纪丽》,不厌求详,细笔重工,写尽吴地的富贵年月。饯春筵,宛如其间的一粒明丽珠子,一筵食毕,春垂帘,掉头而去。
前日兴致盎然,于暮春之尾,赴吴江一游,得遇饯春一筵。
写几个杰出碟子。
此时此刻的时鲜蔬菜,一是蚕豆,一是青苋菜。青苋菜还算了,本地蚕豆真真秀美,细致柔软兼备,清糯不笨,与菜场常见的日本豆,云泥有别。江南味道,烹蚕豆喜重油、重糖,丰满青翠,煸至透彻。老镇源的姜啸波立在桌边,看咱们一碗蚕豆吃得拍案叫绝,慢慢道,早年,饭馆门前便是蚕豆地,当场收了蚕豆、当场剥了下锅,端上桌的时间,蚕豆仍是碧绿的。蚕豆本来如此娇滴滴,我还一向误认蚕豆是个粗浑小朋友。姜老板添一句,蚕豆好吃的时节十分短,就那么几日天。口气里,惆怅深重,委实吓了我一跳。伤春悲秋,岂止是文人墨客的工作?
昂片炖蛋上桌的一刻,实在是悠扬动听的。一盅滚烫娇嫩的炖蛋,以昂刺鱼熬得的云白鱼汤炖成,蛋面上,一湾秋油,衬着两卷腴美的昂刺鱼,淡静朴素里,有泰然自若的考究。饮食里,这种暗暗的莫测高深,我喜爱,比喧闹喧嚷平淡无奇的鱼翅捞饭,有品质得多了。炖蛋滑嫩,昂片肥丽,色香味形,逐个雅驯。最赞赏,是一湾秋油,店家是知味之辈,用心至此,格么有意思了。饭后回家路上,国斌兄一边开车,一边跟我讲,本来的菜单上,排的是一盅狮子头,我改的,改成昂片炖蛋。肉呢,仍是苏式酱汁肉规规矩矩。
姑苏人四季四块肉,春之酱汁肉,夏之粉蒸肉,秋之扣肉,冬之酱方,一丝不乱,步步有韵。饯春之筵,焉能少了酱汁肉?酱汁肉,总是大有粉团团嫣然妩媚的杨妃之趣,比红烧肉娇羞,比梅菜扣肉酣甜,比东坡肉富丽飞跃,是江南肉食的光辉代表作。一箸食来,肥在舌尖,甜至肉里,进口即化之余,那一口颤巍巍的sexy,直指人心。
一小盅塘鳢鱼馄饨,步着刀鱼馄饨的后尘而至。刀鱼馄饨十之八九,取海刀制得,不免一个深深的腥字,塘鳢鱼馄饨没有这个昏暗死角,食来清甜细嫩,功夫了得。其实,馄饨这个东西,是不需要吃出冷艳来的一种饮食,家常就好,本味就够,用力过度了,反而做作有嫌。
震泽美佳乐的主厨黄云凌先生,陪我看菜,我随口说了个白拾拌红拾拌,身旁的国斌兄吓了一跳,含笑讲,侬凶猛的,知道这个菜的上海人,不会许多的。难为国斌兄,我仅仅随口一提,国斌兄竟忙着组织,期望让我于晚宴桌上,吃到这个碟子。惋惜,厨房无法马上备料,这个碟子今春未能吃成功。
筵上惊人华美的红烧野白鱼,品格别具的风鱼炖野鸭,以及碧螺虾仁,面筋笃老鹅,咸菜卤螺蛳,荠菜煨蹄筋,逐个鲜妍,特别一碟荠菜煨蹄筋,令我想起荠菜炒山鸡脯,缀数片冬笋,那是深冬岁暮时分的清华味道,幼年的饮食回忆,不知多少年不尝了。
一筵饯春,仅有惋惜,是未能伴一碗明前碧螺春。春去夏至,这今后,三虾翩然临市,点金如玉的一碟子虾籽虾脑虾仁,除了软玉温香的姑苏,全国再没有第二个当地,食得到了。乡土我国,于四季饮食里,最是历历清楚不过。(石磊)